我的父亲名叫杨学斌,是村办学校一名普普通通的民办教师。
20世纪60年代末,村里积极响应号召,决定办所小学。父亲作为村里唯一的高中毕业生,被选进小学担任民办教师。彼时,民办教师每个月可领5元钱补贴,每天记10个工分。全家为此都非常高兴。
当时的“教室”,是大队书记号召村民利用一个夏天盖起来的四间茅草房;“黑板”是用水泥在墙上刷出长方形、涂上黑色的颜料而成的;“讲台”则是用泥巴和废弃的砖头垒砌起来的。尽管如此,父亲在村办小学的讲台上,一站就是30多年,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(当年小学实行五年制),从语文、算术、思想品德、美术到体育课程,他都教过。
(资料图片)
我从5岁多开始,就跟着父亲在学校里。白天,在教室里听他讲课。晚上,吃完母亲做的黑窝头、红薯饭,我就跟在父亲后面去学校睡觉。父亲在前头走着,往往一言不发。我在后面跟着,一路小跑。到校后,父亲会点起带玻璃罩子的煤油灯,往往在他备课和批改作业时,我就睡着了。半夜时分,每当我被尿憋醒,经常看到父亲还在灯光下的剪影。四野漆黑,虫鸣如歌,灯光温暖,光晕映在年轻的父亲脸上,有一层圣洁的光在跳跃。
从一年级到五年级,我都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听课、做作业、考试。那时的我,学习不用功,让父亲很伤心。有一次,我抄袭其他同学的算术作业时,连他写错涂改的墨疙瘩,也照葫芦画瓢涂得一模一样,算术老师把我们两人的作业本一同展示给父亲看,父亲立刻火冒三丈,痛打我了一顿。我急中生智,躲到木床底下不出来,经别的老师劝说才作罢。当天晚上,由于惊吓,我躺在被窝里尿床了。半夜被父亲发现后,他默默地把他的内衣塞到我的屁股底下,盖住我画的“地图”。第二天早晨,父亲穿着被尿水浸湿的内衣,走上了讲台。
后来,因小孩子数量增多,村里又扩建了两年制初中。初中的我已懂得读书的重要性,两年间,可谓废寝忘食,头悬梁,锥刺股,终于在毕业时被一所县重点高中录取,那时全公社一共录取了8名学生。父亲很骄傲,专门杀了一只鸡改善生活,鸡肉大部分被我吃了,妹妹们眼巴巴地看着喝了点鸡汤。
开学前,母亲给我准备了一条被子、几件旧衣服,用土粗棉布缝了个书包。父亲用架子车拉了一百多斤玉米、红薯干,到公社粮管所换了“粮条”。“粮条”交给学校食堂后,可按比例折换成饭票。
一天早晨,父亲往我裤兜里塞了5块钱,让我去县城中学报到。我背着简单的行李,心中有激动和惶恐,从我们村出发,到公社所在的镇汽车站乘车。我走在乡间的路上,看到初秋的原野,到处是绿色,一派丰收景象。青纱帐里,玉米穗饱满浑圆;遍地的红薯秧在疯长,红薯在土壤里膨胀,垄上鼓起一连串的土包;村头自留地菜园里的西红柿、茄子、黄瓜、南瓜、冬瓜、韭菜等五颜六色,竞相生长;邻居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枣树,枝繁叶茂,树上的串串大枣在迎风摆动;小路两边的喇叭花、野菊花、蒲公英等,开放得热烈、多情;青草的清香味在田野弥漫,沁人心脾。家里的那条大黄狗,一会儿跑到我的前面,一会儿又跟在我的后边。迎面碰上村里一位老大娘,她热情地和我打招呼:满子,听说你考上县里的学校啦,好好学,你这辈子就不再吃红薯干面馍了!你娘可跟着你享福啦!当我扭头目送这位热心的老大娘时,又看到爷爷、母亲和小妹仍站在村边小路的那头,频频向我挥手。开学当天,父亲因为有课,没来送我。
自从15岁上高中离开家以后,我离父亲远了,也慢慢理解了父亲。我家所在的村庄距离县城九十多华里,公共汽车票价是九角五分钱。每月父亲感觉我的饭票快用完时,就从学校一位公办教师那里借辆自行车,带上家里自产的100多斤小麦和“杂粮条”,一路骑车给我送到学校。有一次,我下课后去厕所,发现一位农民模样的老汉坐在地上,背靠着一棵大树睡着了。破旧的自行车歪倒在一旁,边上有一麻袋粮食。走近仔细一看,才发现是父亲。
他昨天为学生上了一天课,放学后又到地里干完农活,第二天一大早,为了节省九角五分钱,带上一百多斤小麦,骑了九十多多华里路,他太累了!当我把他叫醒后,问他怎么不把小麦也到公社粮站换成“粮条”呢?他说小麦“粮条”折换成“粮条”,再折换成饭票,折损太多了,不划算!说完,他放下粮食就走了。我让他留下来先吃饭,他说时间来不及了,回去还有课要上。
望着父亲骑车远去的背影,我的双眼模糊了。他不仅给我送来了粮食,更有学习的不竭动力。
20世纪80年代初,我考上了大学,离开父母到北京求学,离父亲越来越远了。我每月给父亲寄一封信,父亲每次回信,都装满了叮咛,告诉我“需要钱,尽管说,千万别为省钱耽误了学习和身体”。
再后来,我成家立业,父亲在不知不觉间老去。父亲退休后,为生活和就医方便,我在县城给他买了个小房子,他一直和母亲、妹妹在县城生活。2001年,我写的一篇散文《父亲的背影》得以发表,被妹妹念给已中风的父亲听。后来我回家,母亲告诉我,父亲听完后,嘴角翕动,默默流下了眼泪。
2019年春节,我在老家过年,母亲在收拾老屋时,意外发现父亲在我读高中时,写给我的一封信。信中写道:“今天上午课间,翻一下《人民日报》,发现一份今年高招学生考分升高、体质下降的材料,报道江苏省部分学生成绩优秀,因近视、色盲,身高、体重不合格而落选,不禁想到你的体质情况,特提如下要求:关于眼睛医疗问题,我很不放心。不知检查情况,是否用药。如果没有检查,一定要抓紧时间检查。如果检查后正在用药,要根据医生嘱咐坚持下去,看一看疗效情况……一段时间不回来是可以的。回来没事,在路上跑有什么用?挤点时间多学一会儿有好处。有事来信即可……如果用钱,来信说明,没事不要多回来信,浪费时间。最后要求照办!再次要求坚持锻炼身体,不许马虎! ”这封信写于1980年11月15日,距今已经过去42年。字里行间,全是父亲的慈爱和要求,也是一位教师的职责和期望。
2019年大年初一吃团圆饭时,我拿着这封信给父亲看,问他还记得这封信吗?患脑中风多年的父亲说:“这是我写的字,记得,记得……”令我没有想到的是,春节后不久,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。不久,就安详地离开了我们。
回村为父亲办理后事时,我再次从乡亲的表述中认识了父亲。在课余和假期时,父亲会忙碌着挣工分、种地、伺候庄稼,从不与人争吵抬杠,平时爱好写写画画,乐于助人,同情贫者弱者,人缘极好。村子乡亲们听说他魂归故里,很多人都自愿来帮忙。他教过的很多学生也从外村纷纷专程赶来,送他最后一程。葬礼没有烧纸和燃放鞭炮,没有请乡村响器和戏曲班子吹吹打打,我想这符合父亲一生沉静如水、与世无争的性格。在当日中午答谢的流水席上,村里管事的老人一脸肃穆,他告诉我说:除了村里一位瘫痪在床的病人没到场,咱们村的男女老少、大人小孩都到场给你大送行,都来家里吃饭喝酒了。我知道,在豫东那一带的风俗里,家里遇到白事,全村里的人都来帮忙和吃你家摆的流水席,就是对逝者和这一家人品行的绝对认可。我想,父亲若地下有知,对他自己教书育人、辛苦勤俭的一生,会倍感欣慰的。
安葬好父亲,我们姊妹几个在村里老屋整理旧物,又意外发现了父亲当小学语文老师时的教案。一大摞教案,用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,整齐地放在一张早已废弃不用的破旧柜子里。这是父亲留下的唯一珍贵遗物,也是一位乡村教师一生的全部心血。
每当夜深人静,我时常翻看教案沉思,但我到现在也无法理解,从没有读过师范专业的父亲,怎么能写出如此专业水平?父亲的教案中写道:对《古诗二首》一课的教学要求是理解“危楼、星辰、高声、恐、寒山、石径、坐爱、红于”等词的意思,并用自己的话说《夜宿山寺》、“停车坐爱枫林晚,霜叶红于二月花”的意思,并要求默写课文。
更令我惊讶的是在《乡村的夏夜》一课中,父亲的教学要求是:有感情地朗诵课文,理解课文内容;教学目的是:教育学生热爱农村,立志建设新农村。“新农村”,如今多么熟悉的词啊!但出现在40年前父亲的教案中,这让我陷入沉思。
如今,父亲辛勤工作一生的村办学校早已关闭,村办小学的旧教室成了养猪场。村里大部分学龄儿童都随年轻的父母外出学习打工了,有些留守儿童,也到乡镇里读寄宿了。一代又一代村里的年轻人,努力和奋斗,是为了走出这个叫“故乡”的地方,和父亲期望中的我,一模一样,而父亲这一代,都盼望着落叶归根。
2022年,我把父亲送回曾经书声郎朗的故乡已经三周年了。祈愿在天堂里,仍有一方讲台,能让他老人家讲讲杜工部的“白日放歌须纵酒,青春作伴好还乡”……
于志超 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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